我的最后一本儿童小说 发布时间:2025-07-15 11:14:00    0人浏览

《小放牛》,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想写的一本小说。这是一本关于错误的儿童小说。

孩子会犯错误,大人也会犯错误。学生会犯错误,老师也会犯错误。是人都会犯错误。犯了错误,如何面对,如何纠正,无论对于孩子还是大人,无论对于学生还是老师,都是人生的一个重要问题。错误,参与孩子的成长,也参与所有人乃至社会与时代的成长。

偶然读到叶圣陶早年说过的一段话:“儿童的活动逾越常规,就因为他们对环境感到新奇,非常羡慕,于是引起了求知求行求享受的欲望。顺着他们欲望的趋向,作为教育的入手方法,使他们如愿以偿,才是教育者最应当尽力的事务。”

我想起了我的这本小说。小说中,“我”私自拿了家里的五元钱,跑到乐器店买了一把心爱的笛子;小鹿姐姐偷了宿舍同学的钱包,为买她一直梦想的德国和莱牌口琴。固然,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。

如果按照叶圣陶先生的说法,这只是“逾越常规”,是“对环境(笛子和口琴)感到新奇,非常羡慕,于是引起了求知求行求享受的欲望”,那么,除出现小说中校长给予“我”处分、警察将小鹿姐姐带到公安局询问后留下案底这样的教育方式之外,还会不会有其他更好的教育方式和方法,让我们“最应当尽力”去做呢?

如果按照叶圣陶所说的“教育的入手方法”,尽到“教育者最应当尽力的事务”,作为师长,是不是可以稍微细致一些,触摸到孩子的心理轨迹,深入孩子的心灵深处,能够更好地帮助犯错误的孩子走出错误的泥沼而身心健康地成长呢?

于是,我写了这本小说《小放牛》。

这本小说取材于我生活中的真实经历。

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,我真的私自拿了家里五元钱,到新华书店买了李白、杜甫、陆游诗集和宋词选四本书;我们大院里一位刚读高一的大姐姐,真的偷了宿舍同学的钱包,为买她一直梦想的什么东西。我真的因此挨了一个当众警告的处分,大姐姐的后果更严重。

这段经历,在我的少年时代留下深刻的烙印,并带到中学,影子一样跟随着我、纠缠着我,让我抬不起头来。一直到升入高中,觉得并没有人知道或在意这段经历,心才得以渐渐放松。但记忆犹存,伤疤在身,余寒未尽。

有意思的是,或者有些吊诡的是,给予我处分之后,从来没有一位老师找过我,让我进行解释,或以此作为“药引子”,帮助我、教育我认识错误、改正错误。处分很快撤销了,之后,也没有一位老师找过我,给予我哪怕一句解释或教育、鼓励的话。或许,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小事,一切让我自我消化即可。

更有意思的是,这所小学的老师、教导主任和校长对我一直很好。1973年,我从北大荒回京,待业在家,校长亲自到我家找我,好心让我回母校代课以渡难关。那时,我已经离开母校十三年了。我不知道,这是不是一种“教育的入手方法”,或是一种“教育者最应当尽力的事务”?

百思不得其解中,几乎贯穿一生的困惑,从少年一直折磨到秋深春远的晚年,我才写成这本小说。小说里的张老师、梁校长、唐老师等大人,曾小僧、黑子、鲍永平等孩子,以及在他们之间所发生的故事,很多曾经那样真切地发生过,很多则是我想象的,也是我希望的、理想中的样子,亦即叶圣陶先生说过的我们“最应当尽力”的图景吧。

小说,弥补记忆中的缺失一角,扩展现实里遥远的地平线。

如今的儿童文学,和我小时候读到的儿童文学大不一样,毕竟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和发展。

读到法国学者保罗·阿扎尔的《书,儿童与成人》(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,梅思繁译),书中有这样一段话:“儿童文学在这些年,脱离了原先的轨道。人们开始从洛克那里拿几个点子过来,再加上几个零星的卢梭的点子,还有理智主义。所有这些奇怪的组合好像催化剂一样,催生出大量的作品。在世纪末的萧条萎靡中,这些书统统被摆放到了纽伯瑞荣耀的橱窗里。”

保罗·阿扎尔说的是他那个时代的儿童文学。不过,怎么读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(或错觉)?当然,我们的儿童文学这些年有不少好的、长足的发展,但是,面对一部分热点频出的主题写作、功利性写作,作者、出版者和评论者联手催生出的不少作品,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类似的自省和反思吗?

《小放牛》(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),是我的最后一本儿童小说。

自从2015年写了第一本儿童小说《红脸儿》,已经写了整整十年,该收笔了。我写得不够多,也不够好。我不想再滥竽充数,就此谢别。(来源:齐鲁晚报 作者:肖复兴为著名作家,曾任《人民文学》杂志社副主编)